──65期的外國短篇小說
我很年輕時就認識他了,因為他承做過父親的靴子。
他和哥哥合開了一家鞋店,鞋店是兩間打通的鋪面,開在一條橫街上。這條街現已不在了,但是那時候,卻是座落倫敦西區的一條新式街道。
鞋店內外有一種樸素安靜的特質,門面上沒有任何明示為王室服務的標記,只有包含他日爾曼姓氏的「格斯拉兄弟」字樣;櫥窗裡陳列著幾雙靴子。
要猜想櫥窗裡那些靴子為什麼老不更換,我總覺得很為難,因為他只承做訂貨,並沒有現成的靴子出售。要說那些都是他做得不合腳而被退回來的靴子,以他的技藝而言,似乎是不可能;是不是他買來擺設呢?這對於做鞋的人而言,好像也不可思議,把不是親手做的皮靴陳列在自己的店裡,他是決不能容忍的。
而且,那幾雙靴子太過美觀了。其中有一雙舞靴,細緻到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地步;那雙帶布口的漆皮靴,叫人看了捨不得離開;還有那雙褐色長筒馬靴,閃著特異的黑亮光輝,雖然簇新,卻又好像已經穿過了百年。我想只有親眼見過靴子靈魂的人才能做出那樣的靴子──實現了各種靴子的本質,確實是鞋中的典範。
我當然是後來才有這種想法,在大約十四歲那年,我有資格訂做成人靴子的時候,對他們兄弟的人格就有了大概的印象。從那時候起到現在,我總覺得,做靴子,特別是像他所做的靴子,簡直是臻於道境的神妙工藝。
我清楚記得。有一天,我把腳伸到他跟前時,羞怯地問:
「格斯拉先生,做靴子是不是很難呢?」
「這只是一種手藝。」他回答,同時從他略帶諷刺的紅鬍鬚根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他本身有點兒像皮革製成的人。臉龐黃皺皺的,頭髮和鬍子是微紅且鬈曲的,雙頰和嘴角間斜掛著一些排列整齊的皺紋,語音單調,喉音很重。因為皮革是一種死板板的東西,本來就有點僵硬和遲鈍感,而這正是他的臉孔特徵,只有他的藍灰眼睛含著樸實、嚴肅的氣質,好像在迷戀著某個理想。
他哥哥由於生活與工作的勤苦,外表顯得更瘦弱、更蒼白,但是兩兄弟卻長得相像,所以早年常常要等到跟他們訂製好靴子時,才能確定他們到底誰是誰。後來我搞清楚了,如果沒有說出「要問問我兄弟」的話,那就是他本人;如果說了這句話,那就是他哥哥了。
一個人即使年紀大到敢於耍賴地向人賒帳的時候,卻不知怎麼的,決不至於賒欠格斯拉兄弟的賬。如果有人拖欠幾雙,假如說……兩雙以上靴子的價款,而可以心安理得地確信自己還是鞋店主顧,然後自在走進店鋪,把自己的腳伸到他那雙藍色鏡架的眼鏡底下,那就未免有點天理不容了。
人們不可能時常到他的店裡光顧,因為他所做的靴子非常經穿,短期內穿不壞的。
當人們走進他的鞋店,通常不會像走進一般店鋪那樣懷著「請把我要的東西拿來,讓我可以快些離開吧!」的心情,而是心平氣和地像走進教堂那般。
客人坐在店裡僅有的一張木椅上等候,他的店彷彿從來沒有人在似的。過了一會兒,才會看到他或哥哥的臉孔從店堂二樓的樓梯口往下張望;黑洞洞的樓梯口,同時流出沁人脾胃的皮革氣味。隨後就可以聽到一陣喉音,以及趿拉著拖鞋踏在狹窄木板樓梯的踢踏聲;他終於站在客人的面前,沒有穿上外衣,背有點兒彎,腰間掛著皮圍裙,袖子往上捲起,眼睛不停眨動,像剛從靴子夢中驚醒過來,或者說,像一隻在日光下受了驚動因而感到不安的貓頭鷹。
「你好嗎,格斯拉先生?你可以幫我做一雙俄國皮靴嗎?」這時我會對他說,他則一聲不響地轉身離開,退回去原來的地方,或者走到店堂的另一邊;我繼續坐在木椅上等待,欣賞皮革的香味。
不久,他回來了,細瘦多筋的手裡拿著一張黃褐色皮革。他眼睛盯著皮革對我說:
「多麼美的一張皮啊!」等我也讚美一番後,他就繼續說:
「你什麼時候要?」
「啊!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就什麼時候要。」我回答。
「半個月以後,好不好?」他說。如果是他哥哥,就會說「要問問我弟弟」的話。
最後,我會含糊地應他:「謝謝你,再見!格斯拉先生。」他一邊說再見,一邊繼續注視手裡的皮革。當我走向門口時,又聽到他趿拉著木皮拖鞋的踢踏聲,回到樓上做他靴子的夢去了。
假使我訂做的靴子是他從沒有替我做過的新款式,那他一定會依照程序做事:要我脫下靴子,把靴子拿在手裡許久,以又批評又愛憐的眼光注視著靴子,好像在回想他創造這雙靴子時所付出的熱情,也好像在責備我竟這樣穿壞了他的傑作;之後,把我的腳放在一張紙上,用鉛筆在外緣畫上兩三回;接著用他敏感的手指來回地摸我的腳趾,好像要揣摩出我期望的鞋子形狀。
有一天,有時間跟他談到一件小事,讓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我說:
「格斯拉先生,你知道嗎,上一雙靴子在城裡散步時喀吱喀吱地響了。」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做聲,好像在盼望我撤回或重新考慮說出的話。然後他說:
「那雙靴子不該喀吱喀吱地響呀!」
「對不起,它確實響了。」
「你是不是在靴子還經穿的時候把它弄濕了呢?」
「我想沒有吧。」
他聽了這句話以後,蹙蹙眉頭,好像在腦子裡搜尋對那雙靴子的回憶;而我驚覺自己提起了一件嚴重的事情,直覺得難過。
「把靴子送回來!」他說,「我想看一看。」
由於我那雙喀吱喀吱響的靴子,內心如泉湧般興起了憐憫的感情;我完全可以想像到他埋頭細看那雙靴子的情景,以及他久久無法停止的悲傷心情。
「有些靴子」他慢慢地說,「做好的時候可能有我不知道的瑕疵,如果我不能把它修好,就不收你這雙靴子的工錢。」
有一次,也只有這麼一次,我穿了一雙因為急需而在一家大公司買的靴子,漫不經心地走進他的店鋪。他接受我訂貨,但沒有拿皮革給我看;我察覺到他的眼睛正在細看我腳上的次等皮革。最後他說:
「那不是我做的靴子。」他的語調裡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連鄙視的情緒也沒有,不過卻隱藏著可以讓人血液凍結的潛在元素。為了講究時髦,我左腳上的靴子有個裝飾使人不舒服;他伸手用一根手指在那塊地方壓了一下。
「這裡會痛吧!」他說,「這些大公司真可恥!為了賺錢不顧體面。」接著,他好像有點兒沉不住氣了,說了一連串牢騷話。我聽到他議論職業上的景況和艱難,這是僅有的一次。
「他們把一切都壟斷了」他說,「利用廣告而不是靠工作、手藝地把一切壟斷去了。我們熱愛靴子,但是他們搶去了生意。如今……我們很快就要失業了。生意一年比一年清淡,再過不久你就會明白的。」我看看他滿是皺褶的臉孔,看到了以前未曾注意到的,艱苦的奮鬥和慘痛的未來,而且他的紅鬍子好像突然變花白許多!
我盡一切可能向他說明買這雙靴子時的情況,但是他的表情和聲調令我印象深刻,結果在之後的幾分鐘裡,我訂了許多雙靴子。這下可糟了!這些靴子比以前的格外耐穿。差不多有兩年多,我沒有想起要去他那裡一趟。
我再到他店裡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店鋪外邊的兩個櫥窗中,一個漆上了別的鞋匠名字,而且有為王室服務的標記。那幾雙展示的舊靴子已經失去了孤高的氣派,擠縮在另一個櫥窗裡了。店舖內,現在已經縮成了一小間,樓梯口比以前更黑暗、更充滿皮革氣味。我也比平時等了更長的時間,才看到一張面孔往下邊窺視,隨後才有一陣趿拉著木皮拖鞋的踢踏聲。最後,他站在我面前,透過那副鏡架生鏽了的眼鏡注視著我說:
「你是不是……先生?」
「啊!格斯拉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嗎,你的靴子實在太結實了!看,這雙還像新的呢!」我把腳伸過去,他看了看靴子。
「是的」他說,「但人們好像不要結實的靴子了。」
為了避開他帶有責備的眼光和語調,我趕緊接著說:「你的店鋪怎麼啦?」
他安靜地回答說:「開銷太大了,所以……你要做靴子嗎?」
雖然實際上我只需要兩雙,我卻向他訂做了三雙。我很快就離開了那裡,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大約是認為他把我看成不懷好意的分子之一的那種感覺;不一定是跟他本人作對,而是跟他的靴子理想作對。即使我不喜歡那樣的感覺,但幾個月以後,我又到他的店鋪裡去。我記得,我去看他之前,心裡這樣自言:「哈!我是怎麼啦,竟拋不開這老人……也許會看見他哥哥呢!」因為我曉得,他哥哥很老實,甚至在暗地裡也不會以任何方式責怪我。
我安下心了,看見店堂出現的正是他哥哥,正在整理一張皮革。
「啊!格斯拉先生」我說,「你好嗎?」
他走近跟前盯著看我,「我過得很好」他慢慢地說,「但是我哥哥死了」我這才看出來,眼前正是他本人不是哥哥;但是顯得多蒼老、消瘦啊!以前很少聽他提到哥哥,這消息讓我吃了一驚,所以喃喃地說:「我為你感到難過!」
「的確」他回答說,「哥哥是個好人,會做好靴子,但是死了。」他摸摸頭,好像要說明哥哥的死因;我發現他的頭髮突然變得像他哥哥的一樣稀薄。「失去了一半店面,他心裡老是想不開……你要做靴子嗎?」他把手裡的皮革舉起來,「這是一張美麗的皮革。」
我訂做了幾雙靴子,過了很久,靴子才送到,這幾雙靴子比以前的更結實,簡直穿不壞。不久以後,我到國外去了一趟。
一年多後,我回到倫敦。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老朋友的鞋店。我離開時,他是個六十多歲的人,我回來時,他彷彿已經七十五歲了,衰老、瘦弱而且不斷地顫抖。起初他認不出我。
「格斯拉先生──」我說,「你做的靴子好極啦!看,我在國外時差不多一直穿著這雙靴子,一點也沒有穿壞呀,是不是?」
他細看我這雙俄國皮靴,看了很久,臉上氣色似乎平靜多了。他把手放在我的靴面上說:「這裡還合腳嗎?我記得,費了很大勁才把這雙靴子做好。」我確切地向他說,那雙靴子非常合腳。
「你要做靴子嗎?」他說,「我很快就可以做好,現在的生意很清淡。」
「勞煩了!我急需靴子,每種靴子都要!」我回答。
「我可以做時興的式樣。你的腳恐怕長大了吧。」他非常緩慢地照我的腳形畫了樣子,又摸摸我的腳趾,只有一次抬頭看著我說:
「我哥哥死了,我告訴過你沒有?」他變得衰老極了,我不忍多看而快快離開。
我對訂做的那幾雙靴子並不抱什麼希望,但有一天晚上靴子送到了。我打開包裹,把四雙靴子排成一排,一雙一雙地試穿。一點問題也沒有,不論在式樣、尺寸上,或皮革品質、手工上,都是他為我做過的最好靴子。在一雙適合城裡散步穿的靴子口裡,我發現了他附的帳單,所開的價錢與過去完全一樣,但我嚇了一跳,因為他從來不會在各季結帳日以前開出帳單的。我飛快地跑去填好一張支票,親自把支票寄了出去。
一個星期以後,我走過那條街,心想該進去向他表明,新靴子是如何的合腳。但是當我走近他的店鋪時,發現他的姓氏不見了。櫥窗裡照樣陳列著細緻的跳舞靴、帶布口的漆皮靴,以及光亮的長筒馬靴。我走了進去,心裡很不舒服。原先兩間舖面的店堂裡,現在又合為一了,而且有一位年輕人在。
「格斯拉先生在店裡嗎?」我問。年輕人詫異又討好地看了我一眼。
「不在,先生──」他說,「但是我們很樂意為你服務。我們已經把店鋪頂過來了。你應該已經看到隔壁門上的名字了吧。我們替上層人士做靴子。」
「是,是──」我說,「但是格斯拉先生呢?」
「啊──」他回答說,「死了!」
「死了?上星期三我才收到他為我做的靴子呀!」
「可真是怪事,可憐的老頭兒是餓死的。」他說
「慈悲的上帝啊!」
「慢性饑餓,醫生是這樣說的!你不知道他是這樣做活的!他想把店鋪撐下去,但是除了自己以外,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靴子。每當接了一份訂單後,就要費好長時間完成。顧客可不願等呀。結果,他失去了所有的顧客。他老坐在那裡,只管做呀做呀。我願意這樣說,在倫敦,沒有人可以做出比他更好的鞋子,而且還要親自動手做。好啦,這就是他的結果。依照他的想法和做好,能有什麼指望呢?」
「但是餓死——」
「這樣說,也許有點兒誇張——但是我知道,他從早到晚坐在那裡做靴子,一直做到最後的時刻。我常常在旁邊看著他,他不讓自己有吃飯的時間;店裡從來沒有一個便士的餘錢,所有的錢都用在房租和皮革上了。他經常斷炊,能活得這麼久,我也莫名其妙。他是個怪人,但是他做出頂好的靴子。」
「是的──」我說,「──他做了最好的靴子。」
約翰.高爾斯華綏 簡介
John Galsworthy(1867—1933),英國小說家、劇作家。
出生於倫敦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在牛津大學攻讀法律,一八九0年取得律師資格,但沒有執業,而是出國幫助打理家族生意。因此在一八九一至一八九三年遊歷歐洲,旅程中認識了航海作家約瑟夫.康拉德,兩人成為莫逆之交,在他的影響下,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但根據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所敘,因為二十八歲時,受到一位女性朋友的敦促,於一八九五年開始嚐試寫作。最初以約翰.辛約翰爲筆名發表了兩個故事集;由於律己甚嚴,不久就把這兩版的書統統收回了。直到一九0四年他三十七歲時發表了《島國的法利賽人》,才真正開始了寫作生涯。兩年後《有產業的人》(The Man of Property)問世,奠定了他的聲譽,也是他傳世之作《福爾賽世家》的首篇。
創作上,高爾斯華綏師承俄、法兩國的現實主義大師,如屠格涅夫等小說家。早期小說着力於諷刺英國統治階級的偽善自私,後來的作品也繼續發揮了這一主旨,只不過在各個作品中側重有所不同罷了。他不停地反對英國國民性中狹隘冷酷的方面,批判社會罪惡,表明對世道不公的刻骨銘心的感受。一九0六年發表長篇小說《有產業的人》,和之後發表的《騎虎》(一九二0)、《出租》(一九二一)構成了《福爾賽世家》三部曲,都有批判現實的明顯痕跡。
他獨具特色的諷刺,筆調與其他作家不同。有一大類是否定性的,有如那爐火早已熄滅的冷房間裡窗戶上的白霜;但也有一種親近生活的諷刺,來自於熱忱、關切和人情味。他的諷刺似乎面對因社會罪惡產生的悲喜劇發問: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必然這樣,是否有什麼補救方式。高爾斯華綏有時甚至讓自然參與關於人的種種諷刺戲劇,讓風、雲、花香和鳥語來強調事件的苦痛或甜美。借助諷刺,他每每成功地喚起人們的心理想像,而這永遠是理解和同情的最好的媒介。
高爾斯華綏是個多產作家,在二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幾乎每年寫一部小說和一部劇本,一生共創作了十七部長篇小說,二十六篇劇本,十二篇短篇小說,還有散文、詩歌等。。他的重要作品還有《現代喜劇》三部曲(《白猿》、《鑰匙》、《天鵝之歌》)和《尾聲》三部曲(《女侍》、《開花的荒野》、《河那邊》),以及劇本《銀盒》、《鬥爭》、《正義》等。
一九三二年,高爾斯華綏因為「描述的卓越藝術——這種藝術在《福爾賽世家》中達到高峰」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一九三三年,高爾斯華綏在倫敦附近的哈姆斯特園林小屋逝世,享年六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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