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慶洲】
在日本倡導品管而使得日本製品脫胎換骨的美國戴明博士,最近在美國專業雜誌發表評論,剴切指出美國優秀的企管研究所畢業生,進入企業界服務,精於理財有餘,對於生產管理卻一竅不通。不同行業的經營者盛行「大搬家」,且來去自如,實不可思議。
戴明博士是最早以統計方法應用到品質差異分析的學者,可惜美國企業並不領情。一九五○年他首度赴日宣揚這套方法,立刻獲得熱烈的反響。從此以後,楚材晉用,截至目前,戴明至少赴日在廿次以上。而日本的品管方法也由當初的只限於大企業的少數專業人員才懂得運用的稀罕情況,進步到各行各業,人人易懂的「品管圈」。日本企業界更設立「戴明獎」,每年表彰品管優異的企業單位。旅日聞人邱永漢曾說過:「像日本企業視戴明獎為一種至上的榮譽,每家企業無論是生產事業或服務業莫不全力以赴的情景,在全世界實在少見!」
也由於戴明本人對美日的經營風格有刻骨銘心的體會,因此他上述的評論,實係對照美日經營風格的不同,得到的觀點。一言以蔽之,也就是日本企業具備貫徹「現場主義」的特色。很多日本企業界人士最近赴美國參觀工廠,都得到一個顯著的對比:第二次大戰後,日本百廢待舉,千方百計赴美考察,發覺美國的優秀工程師都坐鎮在工作現場,指導工作人員,從此,日本企業學到了這個長處。但是目前卻有很大的轉變,現場看不到這些工程人員,他們多半在環境舒適的辦公室,因此設計、規畫……各方面,都舉現場隔閡。
日本企業的高級經營者著重基層與現場的歷練,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推豐田招牌管理的創始人大野耐一。在他的回憶裡,大學剛畢業進入豐田服務時,他選擇了或天與機器為伍的工廠,而非坐在辦公至的職員。最重要的是當他接到指令,負責生管的改進工作時,就像大多數剛出校門的新手一樣,免不了從一大堆的教科書、參考書……找出頭緒,但實際上仍難在實務上發揮,從此發狠在現場下功夫,歷練近卅年的不斷試誤,才有如今飲譽全球的招牌式管理。
生產事業的現場在工廠,商社的現場則在「市場」。以台灣的市場來說,就連我們看來不太起眼的「紅豆」,日本商社為了掌握商情,每年總會派員到恆春生產地觀察,就像以前李連春主掌糧食局時代,看看稻作生產情況就可預知全年稻米產量,這些商社人員根據現場栽植面積,氣候變化……等因素,對當年的紅豆行情,大致也會瞭若指掌。
麻豆的文旦柚,由於風味特殊,日據時代被列為貢品,現場每一株生產的情報按時呈報,也許是這個傳統,使得現代日本人對台灣農產品的現場情報,掌握得十分清楚。總計目前經常在台的日本企業界人士大約有八千名左右,他們的活動力,才是中日貿易逆差的主因。
這種注重現場第一手情報的搜集,與坐等人家下訂單的做生意方式對照,實在不可同日而語。韓國大商社的興起,也師法日本此種現場主義的作法,在海外遍設分支機構。
其實,我國自古以來即有「百聞不如一見」的說法,歷代名家遍訪名山大澤、親炙特立獨行人物的教益,都是必經的歷練。現代的日本人做學問也好,做事業也好,更是把這種現場主義發揮得淋漓盡致。
以研究杜甫而享有盛名的漢學大師吉川幸次郎,為了親自體會杜甫當年的心情、詩興之等,曾刻意依照杜甫生前的經歷,安排了一次大陸之旅,途經杜甫作詩之地,即吟起詩來。雖然在時間上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在空間上,幸川氏以親歷現場的方式研究杜甫,也就難怪他會自成一家了。
另一漢學大師諸橋轍次幼時從其母親聽講「西遊記」,乃憧憬能有孫悟空的本事,親自到中國大陸遊學。他的這一心願終於在卅七歲那年完成。資助他的人包括三菱企業的第四代掌門人岩崎小彌太、熱心贊助國父推動革命事業的企業鉅子澤榮一、政界名流犬養毅等人。諸橋來到北平後,更與胡適、顧頡剛、陳寶琛……等名流有所請益。這時候他的心境轉變成「唐三藏」,廣事蒐集中國的經典,並歷訪孔廟、岳飛墓、我文風最盛的江浙各地名所舊蹟,由此孕育了深厚的漢學修養。
諸橋氏以三藏自況,實在很有境地。玄奘花了十九年的時間,前往印度取經,回到唐土後,畢一生精力從事佛經譯述工作,撇開宗教的層面不談,這種精神令人肅然起敬。諸橋氏一生以完成「大漢和辦典」而享譽漢學界,其從中國經典汲取精華的治學精神與特色,足與跟玄奘當年取經的堅苦卓絕相互輝映。
現代的日本人對玄奘的這種現場主義,尤敬重有加。去年夏間筆者到日本NHK電視台參觀時,見一告示牌:為了拍攝玄奘經由絲路取經的經過,工作人員前後總計花了五百個工作天。今年三月間,日本經濟新聞登出一位名叫平山郁夫的畫家回憶錄,他為了描繪玄奘取經的路線,親赴大陸十二回、印度十回、巴基斯坦五回、阿富汗四回。尤其是在一九八一年特別到尼帕爾,實地了解玄奘越過帕米爾高原的辛苦,由此他體會到現代人的旅行,拜文明利益之賜,方便異常,而益發體會玄奘時代取經任務的艱鉅。
日本的近代化過程,也充分實踐了此種現場主義的精神。當時吸取以荷蘭為主的「蘭學」,必先精通荷蘭語。一八七○年,清朝募集海外留學生,原定名額為一百廿名,可惜大家興致不高,只有卅人應徵。但是翌年,日本明治政府首次派出五名女子赴美留學,其中就有一位年僅八歲的津田梅子。這種求知慾與勇氣,如今看來也令人驚嘆。
同一八七一年年底,日本派出的「岩倉使節團」,週遊美、英、德、法、俄………等國,計有官員四十八名,同行出國留學生六十名,可謂浩浩蕩蕩,津田梅子即在其中。無論是使節團,或這些留學生,日後在吸取歐美典章制度方面,都有了充分的現場體會,不至於陷入無謂爭論。
因此,這個使節團在日本近代化的歷史上,有其特殊意義。最近一位作家泉三郎有感於此,乃先後五次循使節團的航程與途經之地,以現代化的眼光寫了一本「文明開化之旅」由日本經濟新聞社出版,頓時成為暢銷書,泰半也與作者親臨現場的採證有關。
日本「記實類」(non-fiction)的作家,莫不以親赴現場蒐集資料為寫作要領。邱永漢前些時候在日經新聞晚刊連載的「食指大動」,介紹了世界各地的名餚、餐館,也推荐了台灣的草蝦。最近他回國之後,曾向友人談起:「我為寫這本書,花了不少錢,跑遍全世界各地,這種投資,不是一本書所能收回來。」
話雖如此,但是大家都知道邱氏是理財能手,怎會做賠本生意?邱氏多年前在本報專欄即曾透露:即使在鄉下的中小企業,如果邀請他去演講,他照樣欣然就道。為什麼?他藉此機會可以了解當地的情形,也可尋出新的寫作題材靈感。他剛開始做股票的時候,也是抱持這種現場主義,一定先到工廠參觀,才據以「下手」,結果意外地發現當時這種做法的人並不多。現在他每年要週遊各國六、七次之多,為的就是實踐現場主義,充實見聞,以「日日新」寫作內容。他經常勸勉後輩:「寫作沒什麼訣竅,兩條腿加上一支筆,可也!」
細細體會,論語、史記……所以成為經典,也是孔夫子週遊列國、司馬遷遍歷名勝古跡,以行動為先,而非閃門造車。企業經營何嘗不然?如果像戴明搏士所指的:闇於現場的經營者,終難有落實的績效,是可以斷言的。換句話說:只會坐在辦公室發號司令,而昧於現場的主管,是失格的經營者。
【1984-07-24/經濟日報/12版/經濟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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